夜色漸深

他在水族館打通一二樓的全景展示玻璃水族箱前站了將近一天。

燈光經過水的折射讓大廳染上一層清澈平靜的湛藍，任憑四周人群懷抱各式各樣的心情與聲響來去穿梭，毫不動搖站在藍黑交界的他，全神貫注地感受身邊無限擴散的灰暗，不斷聚集的藍也同樣回望他，困惑不解。

時間一分一秒流逝，堆疊的時間碎片終至累積得將他淹沒，他才回過神，不由自主低聲嘆息，小心而緩慢地伸出手掌，貼上冰涼的玻璃。

「是你在哭嗎？」他忍不住悄聲問道。色彩斑斕的魚朝他游來，停在他眼睛平視的高度，隔著水族館的厚實玻璃與他對望，魚鰓魚尾動個不停、魚嘴一張一合。

體溫從掌心逐漸散失，融入玻璃後方那一片人工藍，他微笑，玻璃映出的自己表情有著失去已久的平靜。

請讓我成為你的拯救者。他終於找到那個不斷乞求自己的美麗聲音，差點喜極而泣，連忙傾身獻上誓約之吻，溫熱的唇貼上冰涼的玻璃，隨即退開。

依然停留在同樣高度的魚直盯著他，魚鰭，看他伸手拉開跟著在腳邊等待一整天的隨身行李，隨著金屬拉鍊的聲音嘎然而止，幽藍的光讓袋內物品染上柔光的錯覺。他雙手伸入袋內，如同懷抱嬰兒般擁著即將賦予的新生，帶著銀光的鋒利斧頭襯得他膚色更加慘白。

斧頭被高高舉起，使盡全身力量揮下，預期中的清脆碎裂聲響與細密的水流潺潺沒有發生，咚地一聲，強化玻璃頑強地彈回斧頭，男子茫然地看著紋風不動的玻璃，承受強大反彈力量的雙手不自覺地顫抖。

警鈴大作，後方的尖叫幾乎同時響起，接著是慌亂奔逃的腳步聲。

數名館員蜂擁而上，訓練有素地立即分工制止男子的瘋狂行徑，確認男子無法動彈，組長打開對講機匯報。

「牠有受傷嗎？」對講機另一端的低沉男聲透露出焦急，組長皺著眉仰頭，正好對上鮮豔而古怪的魚目不轉睛的注視，毫不掩飾露出嫌惡的表情，始終停留在同個位置的魚好像讀懂他的表情，擺動尾鰭轉身離去，半空不合常理地揚起一片介於土黃與棕褐二色間的沙礫，在水裡緩緩落下。組長沒來由起了一片雞皮疙瘩，一點也不想去探究那一片突兀的塵土從何而來。

「牠好到不能再好了。」組長賭氣地回答，轉而投向一臉呆滯躺在地上的男子的眼神多了幾分憐憫，「雖然是尚未確認品種的特別物種，但能不能別再展示牠了？才兩個月就已經有五件想砸開玻璃的案件發生，這其中一定有什麼問題，別再盲目相信什麼人魚會掉珍珠的迷信，天曉得這是人魚還是其他的東西？」

對講機另一端傳來犬吠似的放鬆笑聲，「你不會懂的，那是千真萬確的人魚啊。雖然不具備人類的形象，也與文獻記載不同，但牠的的確確是人魚。你有聽見牠的說話聲嗎？牠也在邀請你，完成牠的願望就能得到稀世珍珠，但我絕不可能讓牠離開這，牠是我的。」

館長不再說話，組長也配合地沒接話，仔細傾聽館內的任何聲響，卻沒有任何異常。將近一分鐘的沉默過後，組長直接關上對講機走向其他館員。

「如何？」相對資深的館員代替組長指派館員們分頭安撫受到驚嚇的民眾、檢查玻璃受損程度及帶開平靜之後呆滯的男子，見到組長隨口問道。

「回報了，但我懷疑館長瘋了。」組長嘆氣，「他一直說牠在說話，但我什麼也沒聽見。」感覺到涼意，他搓了搓露在袖子外的手臂，看向出風口。

「館長最近確實怪怪的，我都開始懷疑館長才是人魚了，不是人腦的魚而是魚腦的人哈哈。」館員格格笑著，拍拍百般無奈的組長。

「好了，你們去引導客人，我去等警察過來。」餘光瞥到一群躲在大廳角落舉高手機的興奮遊客，趕緊下達指示。已有數次應對經驗的館員們各自就位，水族館內的騷動很快地平息，就連稍早發生的事情都像是可疑的謊言。

高達兩層樓的玻璃水族箱前再度聚起各式各樣的遊客，有人駐足許久研究魚的品種，也有人拿著自拍棒，吵吵鬧鬧調整角度。

一切都與平常並無不同。